在這一段日子裡,我回想過去所發生的事情,回想行醫二十載之中「最精彩」的一年──二零零三年。就在那一年,發生了舉世觸目的「沙士」 (SARS)事件。

毫無辦法 唯求上帝

沙士爆發期間,香港就好像一艘正在往下沉的郵船,我們是船上的水手,希望各盡所能,力保郵船不會沉沒,甚至連個人安危也不顧。回想二零零三年的三月十七日,剛好是沙士爆發後的一個星期,當時沒有一個病人的情況出現好轉。在無助和絕望之際,我跟梁誌邦醫生說:「今天,讓我們召集所有基督徒醫生於上午十一時在我的辦公室內祈禱吧!」我想:人的辦法已用盡了,惟有向掌管生命的上帝求救。

到了十一時,來了十多位同事,平日我並沒有 「暴露」 自己基督徒的身分,因為恐怕這樣做會為工作帶來 「不便」。豈料,當日到我辦公室來祈禱的,竟有不少是我平日也覺察不到他們是基督徒的醫生!在危急的時候,我們都從「地下」活動中奮然露面了。

天禱告時,我們都不知從何說起。等了半天,我終於開口說:「上帝啊,求祢不要因我們對此疾病的無知,而喪失了我們的同事和病人的寶貴性命。」 說到這裡,整個房間內的人都哭了,有些女同事更泣不成聲,禱告時連話也說不出來;但奇怪的是,這樣不成氣候的祈禱會,竟使我的心情輕鬆起來,心裡的重擔也輕省了,對於面對這種不知名的惡疾似乎有了新的希望、新的力量。

雖然當年我沒有染上沙士,但看見身邊的病人和同事在生命的邊緣掙扎,他們的流淚和歡笑令我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。在沙士期間,我和一班同事每天都工作超過十六小時,因恐怕病毒散播而禍延家人,所以大部分醫護人員都不敢回家,暫住在醫院宿舍或附近的度假村隔離營。我亦看見平日朝氣勃勃的年輕醫生和護士,在患病後短短一至兩個星期內,竟氣喘得躺在床上動彈不得,甚至連吃飯、上洗手間、通電話的氣力都沒有。更令人心酸的是,醫院實行了隔離措施,不許病者的家人探病,他們一個又一個的呆站在病房門前,只有傷心流淚的份兒。

手摸螢幕 視像探病

到了五月,醫院開始推行視像探病,好讓病者的家人透過電腦螢幕跟病人見面。他們用手摸著螢幕,像是親手接觸病人。在醫院的馬路旁,不少家人望著病房的窗戶,向病人揮手,用手語囑咐病人保重。我看見成了病人的護士坐在病床上一邊閱讀信件,一邊痛哭;其中一位護士所看的,原來是她丈夫在她生日那天託人送入病房給她的慰問信。我又看見一位男護士氣喘得異常痛苦,當我走過去時,他一手拿著妻子的相片,一手緊握我的手,央求我一定要把他治好。至於最為大家熟悉的兩位基督徒醫生──鄭夏恩與謝婉雯,更在沙士期間獻上自己寶貴的性命。當然,還有很多的醫護人員……一幕又一幕的情景,令人黯然神傷。

生死去留 似有安排

病人的生死,冥冥中似有安排。我不禁想,為甚麼共同生活在一個家庭內,一個能康復,一個卻不治?為甚麼同一年齡、同一身體狀況的病人,接受了同樣的護理,卻有不同的效果和反應?我相信醫學知識仍未能解釋這一切。再想遠一點,大家同住一所酒店,為甚麼有些人會受感染,其他人卻沒有?大家乘搭同一班飛機,為甚麼有些人感染了,其他人卻安然無事?為甚麼大家住同一個屋苑,有些人會受感染,其他人卻出入平安?我相信每一樁事件的發生、每一個受感染的個案、每一個康復或不治的例子,都非偶然,而是有造物主的計劃和安排。

專業精神 失而復得

我認為,醫護人員只是上天的一雙手。我們的工作,只是要完成上帝的計劃和安排。既然命運並不完全在我們手中,我們的工作和貢獻只是在於參與造物主的計劃,因此我們不應太看重個人的榮辱。我不應陶醉於個人的知名度和見報率,也不應因他人的批評和指責而感到氣餒。重要的是在整件事情上,我和我的同事已盡上最大的努力。今天回望,事件的處理雖然未能盡如人意,但亦確實無愧於心。既然在這歷史的一頁內,我們有份參與、有份見證,那麼事情的是與非,就讓歷史家去分析,讓後來的人去評審吧!歷史總是要從遠處回顧,我們必須放下感情,放下政治,放下個人利益,才可以清楚地判斷。

我和很多學醫的人一樣,都希望能夠懸壺濟世,回饋社會;但畢業後總是忙於接受訓練,完成訓練後又要到醫院或門診部工作,真的叫人疲於奔命。漸漸地,工作變得公式化,起初的理想和抱負都淡忘了。但沙士一役卻重新喚醒不少前線的醫護人員,叫我們重拾那已經被遺忘的專業精神,做回一些我們應做的事,就是全然投入服務病人,不要只顧薪金水平、假期多寡、升職或合約等問題。

黑雲背後 陽光透現

這些永遠難忘的經歷,真的比升職加薪、發表醫學文章等更加重要。我當然不希望沙士重臨,更不希望爆發其他疫症;但我不得不承認,在那段日子裡,我們這些學醫習護的人可算是學有所用,是一次發揮專業精神的難得機會。有一次出門,在回港前一天的大清早,我站在海邊,面對著無邊無際的大西洋海岸線,閉著眼睛,迎著海風,呼吸著寒冷的空氣,心裡驀地想起一首很舊的歌(連歌曲名字也忘記了),只記得歌詞是這樣的:

雷聲風雨打,何用多驚怕,心公正白璧無瑕,行善積德最樂也……
人比海裡沙,何用多牽掛,君可見漫天落霞,名利息間似霧化,君可見漫天落霞……

是的,我看到了不一樣的天空,看到了黑雲背後的陽光,更看到了掌管宇宙、生命的主宰。

沙士煎熬 啟發人心

我曾暗暗自問:在生死關頭、生離死別的日子裡,我一向認定為最重要的事情,還存著價值嗎?當我成為舉世知名的專家,成為社會上舉足輕重的人物,成為一擲千金的富豪時,卻失去了健康,失去了家庭,失去了朋友和失去了自己,值得嗎?耶穌曾說:「人若賺得全世界,賠上自己的生命,有甚麼益處呢?人還能拿甚麼換生命呢?」 (聖經馬太福音十六章二十六節)直到那一刻,我才開始領會這句說話的涵意。在我們年輕力壯時,我們不會想到疾病,不會想到死亡,不會想到痛苦,但災難卻可以毫不留情地,在我們毫無準備的日子來到。經過沙士煎熬一百天,我的天空不再一樣,我和許多病人及同事的生命,也不再一樣了。

沈祖堯撰寫:出自《希望之光》